我 的 狗狗

发表时间:2024-06-05 15:33

狗狗

 

新春快乐,狗年大吉!狗年新春的祝福正在华人世界回荡,这让我想起了儿时的朋友,我的那只猎狗——小黄。几十年过去,它成为我少年时代一段难忘的记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天下午,大人们正在地里薅草,一条黄狗来到地头,在人群里转悠着。这条狗腿上有伤,还带着血,一跛一跛的。大家都很疑惑:这是从哪儿来的狗?怎么身上有伤?在大家议论的当儿,狗也嗅嗅这人,闻闻那人,等到收工,它便跟着堂姐回家了。

堂姐家当时是寨子上最富裕的家庭,姐夫在县上工作,是拿国家工资的人,这条狗很会挑主人。更有意思的是,姐夫喜欢赶肉,不久便发现黄狗是一条出色的猎狗。一条成年的狗,离开原来的主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一个陌生的人家留下来,这在村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鉴于这条狗来时身上带伤的情况,人们推测它一定遭到过严重伤害,不得已另择新主

这当然不是我的狗狗,但却是必须要说起的狗狗,它是我的狗狗的母亲。我的狗狗也是一身黄毛,也是一条出色的猎,我叫它小黄。我那时还小,也就是十一二岁,正是贪玩的年龄,本来就常跟在姐夫的后面满山转悠,打野兔,打鸟什么的,这下好了,有了会赶肉的小黄,我玩得更欢了。

我家在湖南湘西,那里大山一座一座的,望不到头,山里面有树、有竹、有刺,方言称“弄栝”,就是荆棘丛生的意思。外面人知道的是这里出土匪,当地人知道的是这里出野兽,有野猪、刺猪(豪猪)、野兔、麂子和各种飞禽。那时我家里有很多刺猪刺,六七寸长,筷子般粗细,姐姐用它来织毛线,我有时拿它来钻孔。我并没有见过刺猪,想不出这些刺长在身上是什么样子。这些刺都是从狗身上拔下来的,刺猪总是深夜里出来活动,到屋子旁边的地里吃红薯,遇到狗的攻击时不动声色,一招制敌,然后就是狗呻吟着回到家里,等主人拔掉身上的刺。有一种声音令我毛骨悚然,那是麂子的叫声,声音很粗,传得很远,使寂静的夜阴冷蒼凉。还有一种声音令人烦躁,那是秋夜里从大河对岸传来的锣声,一阵一阵地,让人不得安睡,那是当地人在包谷地里敲锣驱赶猴子。

又是一个周末,我带着弟弟妹妹到山里玩打仗的游戏,小黄也跟去了。我们捡石子往弄括里扔,小黄便追着石子钻进树丛,这是当地狩猎最常用的方式。不过,我们那里打猎不叫打猎,叫赶肉,意思很直白。不一会儿,河坎上便传来黄狗的叫声,我知道一定是黄发现了麂子,于是,急忙拿着刚才打仗的武器——木棒,迎着狗的叫声跑去。就在这时,麂子被狗追着向我们跑来,我惊喜万分,举着木棒就去打麂子。我们玩的地方是一块开垦不久的坡地,麂子是要穿过这片坡地到山头的林子里去。看到我们,麂子慌忙绕行,我举着棒子紧追。这块新开的地还没有平整,地上坑坑洼洼的,越是着急越是跑不动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麂子从身边几米远的地方跑掉了。与那么大一头麂子擦身而过,短短时间里经历了极度的惊喜和极度的沮丧,情绪的跌宕让人刻骨铭心!

这就是小黄,钻进树丛很快就能嗅到猎物的气味,然后便紧追不舍。普通狗与猎狗是没法相比的。像那种往猪身上扑,被万箭穿身的事,小黄是不会做的。一次,姐夫带着小黄去打鸟,到了山里,在可能有野鸡的地方,将小黄放出去。小黄在丛林杂草中四处搜索。一会儿,小黄回来,在姐夫身边摇头摆尾,姐夫便跟着小黄走,走一段后,小黄停下来,姐夫也停下来,把枪举起,同时给狗一声号令,小黄便迅猛地扑向树丛,野鸡被惊飞,姐夫扣动扳机,一膛铁砂射向野鸡。这次并没有打中野鸡,但这是山里猎人带狗打鸟的全过程,人与狗的配合非常默契。

狗与狗之间的配合也令人赞叹!一天傍晚,堂姐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送来一块麂子肉,说是几只狗自己将麂子咬死了。那时候,他们家的老黄狗生的小白狗也很大了,就在寨子前面的河坎上,三只狗发现了这只麂子,先是三只狗一起在后面追,后来小白狗斜插到麂子的前面,这是一只公狗,身体健壮,就这样一前一后生生地将麂子堵在了中间咬死了。

小黄的名声很快在当地传开了。离我们寨子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一座水泥厂,厂里几百号职工,其中有几个大哥特别喜欢赶肉。他们找到我,要我与他们一起赶肉,当然是因为我有小黄。我和小我三四岁的外甥一起带着我的小黄,还有他的黄、小白出发了。我们的队伍很庞大,水泥厂来的大哥有五六个,还带了几支步枪。事先,大哥们已经大致知道在小河岸边的山头上有麂子出没,今天就是奔着这头麂子去的。

我的家乡有一条大河,一条小河,大河很宽,小河很深。河岸的山很高很陡,高差约有一两百米,因为太陡,人迹罕至,是野兽活动的空间。

到地方后,我们就往树丛里、悬崖边扔石子,让狗去寻找麂子的踪迹,不多时狗狗便汪汪大叫起来。发现麂子后我们并没有急着去追,而是先把狗收回来,大哥们根据麂子的方位,讨论它后面可能的几条逃跑路线,选定各路线上的几个要点,几位枪手去分头把守。一个小时左右,各就各位,我们带着狗再一次向麂子刚才所在的位置搜索前进。林子很深,竹子、杉树密密麻麻的,更有刺丛挡路,我们艰难地攀爬行走在河沿陡坡上,三只猎狗在我们身前身后,轻松地穿行。前面说过的,主人扔石子,狗就会扑向前去,搜索猎物,但是,如果没有收获,猎狗会回到主人身边,不会一味地搜寻,这时候就需要主人带着猎狗前往下一个位置,这个过程中,主人越使劲,钻树丛越深,狗狗就跑得越卖力,这也是主人在赶肉中的重要性所在。攀爬在密林中、悬崖间,既危险又辛苦,很多时候,因为怕刺划伤脸,得背冲前退着往前走,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只要狗一狂吠,所有的辛苦就抛到脑后去了。那天,我们先是带着狗搜索,后是被狗带着往前追,在两三个山头来回了好多趟。麂子在好几个地方都遭到了阻击,大哥哥们枪法实在不怎么样,很多次都没能打中。也难怪,这种半自动步枪,实在不适合赶肉,后坐力大,不容易瞄准。最后麂子被赶向河边,去到它陌生的地方。麂子有个习性,会走回头路,不轻易走新路,这次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它企图跳下河坎,逃到河对岸去,就在它纵身跳下的时候,被守在那里的大哥打中了。

麂子肉被迅速地分成多份,参加赶肉的人一人一份,一条狗一份,麂子的头归开枪打中麂子的人。切好后每份肉都拴上一束茅草,然后放在一起,上面用簸箕将肉遮住,只露出拴肉的茅草,大家分别拽茅草,拽到哪块肉算哪块肉,这样很快就分完了,我和外甥还有三只狗狗各得一份。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经过一天的劳累,外甥已经走不动了。我背着他,他拎着肉艰难的往家走,三只狗却在我们前后走来走去,兴奋得很,大有凯旋而归的意思。

也是这一时期,一座中型的水电站在家乡大河的下游建起来。我们大队迁来了五百多移民,原来三百多人的大队变成了八百多人的大队,一下子热闹多了。村里的地分了很多出去,村头封山多年的竹林,就是那只麂子从我跟前跑过后钻进去的林子不多久就变得稀疏了。烧荒的烟不时地从这个山头或是那个山坡冒出来,高高的烟柱在风中摇曳着,树枝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让本来沉寂的山野喧嚣起来,野兽的藏身之地越来越少了。

有空的时候,我依然带上我的小黄去赶肉,可去的地方差不多就剩大河边陡峭的河坎了。我将石头一次次扔下去,小黄一次次追过去又跑回来,很难嗅到麂子的气味了。终于有一次小黄又叫了起来,我兴奋地向叫的河坎走去,接近的时候我听到撕咬猎物的声音,心中一阵欢喜,好啊!今天小黄又将麂子咬住了。我好容易到了跟前,一看傻眼了,原来咬的不是麂子,是别人家放养在河坎上的羊。这还了得,我赶紧把小黄拽开。今天来的是两条狗,我拽开一条,另一条又咬上了,拽开另一条狗,这一条又咬上了。我没有见过狗与野兽撕咬,大概也是这样的,不过这羊也太不是对手了,不大一会就奄奄一息了。撕咬的地方坡度很陡,下面是好几十米高的悬崖,悬崖下面是滔滔河水,在这种地方我只能趴在地上,最多只能蹲着拽狗,太危险了,前后挪动几次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眼看着羊快不行了,反正也拽不开,我便自己走开了。心想小黄今天是完了,羊的主人发现是它们咬死了羊,非打死它们不可。傍晚的时候,两条狗回来了,肚子鼓鼓的,安然无恙,我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这是我最后一次赶肉,小黄还是我的猎犬,只是野兽换成了家畜,我再也不敢放赶肉了。我怕哪一天,会被人打死,不再回来。

很久不再赶肉,小黄在人们的眼里渐渐地被看成普普通通的狗了。没有赶肉的日子,我的生活也平淡了许多。

还是平平淡淡的傍晚,我在家里生火做饭,小黄小跑着进了火塘,嘴里叼着一只竹鸡,这是一种重约半斤的野鸟。小黄将竹鸡放在我的跟前,竹鸡的头被咬掉了,但身上一点也没碰。我高兴地摸着小黄的头,它也骄傲地摇着尾巴。真是一条好狗啊,它竟然能将一只飞鸟咬到!吃饭的时候,我们照例给小黄分吃了它咬回来的竹鸡肉。平淡的夜晚变得不平淡。

又是一天傍晚,和上次一样,小黄小跑着进了火塘,嘴里也是叼着东西,不过这东西不是野兽,也不是飞禽,是一块腊肉。我一看火了,好你个家伙,竟然偷起别人家的东西来了,我顺手拿起扫帚就往它身上打去,小黄慌忙跑出家门,也许它还以为我会像上次那样赞扬它呢,没想到换来的是一顿打。小黄其实挺难的,作为一只猎犬,它过去长期受到主人的褒奖,享受着优渥的待遇,可现在它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被重视了,它不甘,要不时地凸显自己的存在,它哪里知道腊肉是别人家的东西,叼不得的啊!

读中学在校寄宿,一星期才回家一次。这次周末回家的时候,在村头没有看见我的小黄,往常它是第一个在村头迎接我,往我身上扑啊,舔我的脸啊,赶都赶不走,但是,今天它没来。回到家,我看见小黄正躺在灶房里,嘴肿得老大老大的妹妹说小黄被蛇咬了,已经在灶前趴了很多天了。我们老家蛇很多,最多的是乌梢公,这是一种无毒的蛇,它怕人,见人就溜,另外还有烙铁头、五步蛇,挺毒的,附近的村子有人被咬过。小时侯还听说村头的竹林里有鸡婆蛇和棒头蛇。鸡婆蛇会叫,叫声象母鸡领小鸡时叫的呱呱呱的声音。棒头蛇形状象棒头,前后都是头,发动攻击的时候可以翻筋斗,跳起来咬人的头顶。这两种蛇在当地被传得很神,但好象谁也没见过。我的小黄是在山上被蛇咬的,据说,它不停地偷袭蛇的尾巴,结果被蛇反咬了一口,好在它得快,只是被蛇的牙齿划了一下嘴皮。这一次不知道它是因为无聊透顶,还是想咬死这条蛇叼回家。

小黄伤好以后,变得郁郁寡欢了,后来晚上也不怎么回家,再以后便在村头竹林里起来,那声音婉转凄凉,把漆黑的夜塞得满满的。那是一代英雄落寞的哀伤

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中听到野狼的嚎叫,那声音与我的小黄的嚎声完全一样。原来,小黄是一条具有狼性的猎犬,在有很多野兽的年代,我们一起度过了快乐、刺激的时光,后来,野兽越来越少,小黄也成了远去的记忆。

 

                                  王承友  2018.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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